Saturday, July 1, 2006

過境




今年盛夏,因緣際會去了一趟金門,這亦是我第一次離開台灣本島的旅程。飛過臺灣海峽時,飛機才剛經歷了動蕩的起飛,不久就開始降落,航行的時間短得令我驚訝——原來,傳說中遙遠的離島如此咫尺天涯。


一下飛機,看見平坦而一望無遺的地平線,只一色木麻黃作頂,以穹蒼為唯一靠岸。我立刻明白,這座島與臺灣如此不同。

那樣坦闊的海平線,我也曾在台灣東部得見,但此島全然不同於東台的蓊鬱蒼深,沒有壯麗起伏互以輝映的山巒海景,只是那麼坦蕩地向海天敞開胸襟。於是我第一次看見海與地共線的遼茫,這座小島彷彿以此種形態展現出它的謙卑,自抑為海天之間之一介小洲。

機場手扶梯的盡頭迎面照入一大幅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,而一出機場便見到林木間虛掩著迷彩裝的碉堡。這些小小的線索不斷再再地提醒我,此地曾只用於戰事,而非安居,也因此留著大片大片的自然風光,人造文明並不多見。因此,早在午後陽光普照之時,我便期待著島上必然不受人工照明干擾的星空。

夜裡,活動結束欲歸宿時,一抬頭,差點回不了住處。太美了。若非有人同行,我肯定就此以草為蓆,飲起風露來。雖因地勢低坦,星子所附之圓頂似乎略略顯遠,因此星子不予人欲墜之感,然而在幾乎零光害的環境下,星子群或明或暗者一一羅列,竟似無所遺漏,我居然得見相忘已多年的銀河。

非常感激。

星光之間,想起午間走進小村拜訪,故老在燕子尾紅瓦屋天井下,寂清卻又熱烈暢談著瓦厝花崗岩的故事與歷史。雖然我始終搞不清楚金門究竟有多大,但我和他們的交談卻可以如此親切,讓我重新發現,人和人的相處,原來如此簡單。

圖片來源:Eureka's旅行箱
眼前那座經歷國共巷戰的瓦厝,以一種與時空相隔的方式被保留下來,我看見的不只是彈痕,而彷彿是數十年前奮勇作戰的士兵,他們用血汗想換的,恐怕不是眼前這只記念碑吧。一旁,童蒙隨口吟唸著謠戲之詞,赫然竟是「中國的中國的童子軍、日本人日本人沒良心……」—我頓時想起在機場電扶梯梯角迎面而來的那一大面國旗,青天白日滿地紅。這裡的歷史感知與詮釋,乃至人文風景,確和臺灣本島如此不同。它娓娓訴傾著夾縫中的歷史,卻因時空之自成,亦別有一種安然自適。

雖然,在我們遊者的眼裡,古色古香的建築物固是大部分台北孩子未曾得見的活古董,古樸的「柑仔店」也只能令同行有人聯想起《孤戀花》的場景。而我這個自認在鄉下長大的小孩,在輕拍著木製電線桿的時候,終也不免慨嘆:「唉,這我只在《悲情城市》裡見過哩!」


顏國榮油畫作品/金門鄉間的悠閒時光

若將來生養下一代,我著實希望他們能在這樣的地方成長。看著小小年紀騎著大腳踏車如風自由穿梭於大路小巷的孩童,令我無可自拔地憶及自身的童年,無可自拔地掉進回憶中那個時空,那個海風小鎮,那個太平寧年。但我好羨慕的是,這個時間彷彿也溫柔地停止拂動的地方,看來永遠可以為遠方遊子提供一個記憶中的家鄉,而我的小鎮,即使在最鄉下的部分看似風貌相像,卻再也沒有舊時的人情氛圍。

所以昔日我家對面敞門式的大宅院,偷偷改砌了水泥牆,安上鐵門大鎖,令我連按門鈴拜訪的勇氣都在那一霎那失去。

而這裡的紅瓦厝,沒有鐵窗,木門半掩半敞,亦聽不見電視新聞與鄉土劇的聲音,在在令我很安心,安心的相信——是的,一定有一條路通往古厝。

(原稿寫於2006.07.01,獲2006年「來金門作客」徵文優勝,原文刋載於《幼獅文藝》2006.11月第635期。)